蔡哏谭政治思潮系列文章第二十一篇
一、我的地盘我做不了主
最近“校园爬行”的新闻屡屡登上热搜。
试想一下，月上柳梢、华灯朦胧之际，空阔的操场上突然出现了一群大学生，他们默不作声、围成一圈，突然四肢触地，开始爬行。一圈一圈又一圈……
这一场景，乍见之下，确实感到诡异甚至阴森。不由让人想起美剧《绝命毒师》某一季开头，墨西哥古镇上男女老少鱼贯爬行的情形。
媒体上，有些管这叫“鳄鱼爬”，也有些称其为“阴暗地爬行”，并与前些时候流行的“发疯文学”并称。
艺术史研究者简.罗伯森告诉我们，现代身体表达的一个特征是挑战传统美学。这种看似阴暗、古怪的鳄鱼爬行，或许呈现了这样一种艺术意向：用古怪的身体姿态挑战端庄与挺拔的美学规范。后现代、身体表达、空间美学……或许有一堆诘屈聱牙的大词儿在等着我们。
然而真的需要吗？
或许并不需要。因为校园爬行不难解释。
当你设身处地去体会大学生的感触，你不会觉得诡异。
这几年，大学生真的不容易。
经历了漫长的中学时代，你好不容易越过一座座试卷和习题集堆成的雄关，来到了憧憬中陌生而神秘的大学校园。此时，你最想做什么？
“成为你自己。”就像近二十年前那个响遍大江南北的动感地带广告语“我的地盘我做主”一样。远离了父母和班主任温柔而沉重的目光，我要做我自己。
可是这几年，孩子们有多少时间能过自由出入自己的校园？
甚至有多少时间只能待在自己的寝室楼里？
连寝室楼都出不了，如何“成为你自己”？
“即使身处果壳之中,仍自诩无限宇宙之王”。这是唯一的自我安慰。即使身在寝室之中，仍然自诩拥有无限的心灵自由。一声苦笑。
更严重的是周遭现实世界的缺失。
查尔斯.泰勒在谈及“成为自己”这一本真性的伦理时，指出本真性包含着与他人的关系范畴。所谓自我，是在于他人的对话中形成并充实起来的。“成为自己”，靠孤零零的自己是无法达成的，“自我”实际上包含着在他人关系中建立起来的身份认同。
关系，指向公共空间，而公共空间必然引出对“世界”的理解。这里的世界，不是指“全球”，而是人们之间共同的世界。阿伦特做过这样一个比喻，来阐明她所理解的“世界”：在降神会上，一伙人围着一个桌子坐下来。这张介于人们之间的桌子，就类似于“世界”。
阿伦特说，这个桌子把我们联系在一起，又把我们区隔开来。一方面我们在世界之中建立公共的联系；另一方面又不至于让我们无距离地贴在对方身上。而世界性的丧失，便如“降神会”灵异现象的出现，桌子突然消失，我和你之间没有了公共介质，再无联系；同时，我和你面面相觑，大眼瞪小眼，没有任何物体可以彼此遮挡。
这几年的大学生，很多时候只是生活在寝室楼里，生活在熟人的视线里。公共活动的缺失让他们少了那个联系彼此、却也区隔彼此的中间介质。公共关系离得远远的，私人关系又几乎贴在脸上。他们甚至很少在一个公共活动里发现自己室友的另外一面。
课也上，会也开，只怕腾讯会议室比教室要用得多。省了鞋底、费了流量。少了运动的步数，增了近视的度数。
遇到社恐的师生，上课摄像头也不开，只有哑哑的嗓音顺着冰冷的光纤孤独地传递。有朝一日，乡音无改、鬓毛未衰，却是：师生相见不相识，只问何处做核酸？
二、回忆不起的味道
科技乐天派会说：互联网存在，公共性便在，世界性就依然存在。人和人之间能过更快捷地联系，老师学生足不出户就能谈笑上下五千年。
但就像阿伦特说的，为什么我们会觉得那个作为公共介质的世界是真实的可靠的？就是因为包围我们的那些事物，是坚固长久的。在这样的环境中，我们才能引发深刻的共鸣，获得重要的意义感。这与互联网的特征大相径庭。互联网中的事物，是易逝的、流变的，是迅速消散的。联络者虚拟而遥远，让你觉得虚幻且遥不可及；手机屏幕的对话框似乎又是对方的化身，眼睛又不得不贴近屏幕，这近得让人惶恐。
即便是有点公共论坛意味的互联网会议，一般为了防止干扰，也是一人发言，其他人静音。少了嘀咕私语，少了哄堂大笑，少了旁观者意味悠长的眼神，少了年轻人局促不安的小动作和社牛们看谁都自来熟的热情眼神。这不是论坛、更不是对话，是一个接一个独白。
你来我往、唇枪舌剑……塑料姓名牌、玻璃窗的水汽、瓷杯中再挤不出半点颜色的茶叶梗……永远有人在借充电宝、永远有人找不到插线板、永远有人在会议手册上画小人儿，这才是会议的真谛啊。
多年后，我们记不住会议号为xxxxx一串阿拉伯数字的视频会议，却能记得某个夏日教室里吱吱呀呀转啊转的风扇，记得老师那身被汗水浸透的掉色白衬衫，记得某次会议茶歇上放多了糖齁甜齁甜的速溶咖啡。
我能记得那年秋天，会议室旁，桂花树的味道。我永远记不起腾讯会议室里有什么味道。
感受世界，要用身体来感受。
简.罗伯森在谈论当代艺术时指出，当代具象艺术的一大主题就是身体表达。“用身体体验世界”，用自己身体的每个毛孔和每个感官感知世界的知识、感触真实的酸甜苦辣。
如果只有一台手机，一室wifi，活着的，似乎只有大脑、手指、眼睛。消失的似乎不仅仅是世界，还有你的身体。
当他们走出宿舍，来到真实的操场上，一圈一圈地爬行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，此刻，身体在感知大地的气息。当然，请暂时忽略塑胶跑道上胶皮味儿。与其说身体正在属于世界，倒不如说世界正在属于你的身体。
三、落到现实世界的纸板狗与爬行的身体
经常与操场爬行一道被提及的，是养一只纸板做成的狗狗。原因有很多。有人是为了社交，有人或是跟风，有人为了表达一种精神状态，有人为了打发无聊的岁月……在这些无法穷尽的无数原因之外，饲养一只纸板狗——这个事情却形成了这样一个隐喻：与其把现实世界装进虚拟的网络，不如把虚拟的东西放进现实里。
纸板狗——虚拟的宠物，养狗的地方——窄窄的宿舍楼道、逼仄的楼梯角落——真实的世界。情感从光纤、屏幕、键盘背后一下子扑出来，落在世界之中，变成一只只纸板狗、变成一个个爬行的身体。
一万个大学生有一万个爬行理由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“多一些精准防控，就少一些‘校园爬行’”这个判断。对疫情的防控越科学越精准，就会有越多的学生接触现实世界，“成为自己”的拼图就会越完整。
当你忙着和爱人“携手藕花湖上路，一霎黄梅细雨”；当你实习路上挤进地铁比肩迭踵、挥汗如雨；当你磨不出毕业论文，约三五好友，苍蝇馆子里叫一碟花生米，“小酌便陶然”……你哪有时间爬行？谁又有时间陪你爬行？那功夫还不如比比朋友圈的运动步数。
一些学校管理者看到学生们集体校园爬行，如临大敌、紧张异常。其实真心不必过度紧张。当看到正在爬行的大学生，希望学校管理者们不要拍照、更不要动不动说什么处分，你们也不妨做一次精神意义上的爬行：接接地气，倾听大地的声音。
（注：本文插图2、插图4、插图5，来源于“视觉中国”，任何网站、报刊、电视台、公司、组织、个人未经版权方许可，不得部分或全部使用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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